《繁花》花开二季 女人越“响”越沉默

  • 2021-12-17 11:06
  • 北京青年报

若想了解导演在一部戏剧演出中所占的确切比重,最好来看看话剧《繁花》第二季。经过整个团队的精心处理,第二季的完成度和演出效果比第一季有了长足进步。美琪大戏院里座位爆满,上演三天,每场谢幕时观众从拍照中腾出手来长时间地鼓掌,应该算是手机时代殊为不易的真情了。

《繁花》小说名气太大,应该是自新中国成立以来,对上海这座城市市民生活最全景式的描摹。加上金宇澄话本白描似的笔法,松散的谋篇布局,淡入淡出的开头和结尾,它甫一出现,就在中国当代文坛引发热议,由此确立文学坐标,开创一种“繁花文体”。小说体量巨大,使得舞台剧需要析为三部来摆放它,而摆放它的难度又何止体量,一部录入文学史的作品,怎样经由其他媒介来呈现,这当然是一个老命题,但依然足以构成对导演的挑战。

编剧温方伊相当尊重原著,与第一季一样,依然对小说的事件和人物进行审慎和精到的取舍,拉划出清晰的线条。但另一面是,看原著给予的同时,更要看舞台给予的。

客观上讲,属于导演的修辞——舞台调度,颇有几笔华彩。舞台的设计和影像的运用非常恰切,建立了有质感的舞台语言。有几场处理的确令人印象深刻。舞美设计行云流水般的空间挪移,保证了上世纪60年代、90年代两组剧情线滚动交替又纹丝不乱,一度有一种移步换景于《清明上河图》之感。

罗兰·巴特在评论戏剧《洪堡亲王》时说,“演出绝非围绕着神化的文本,把各种意外事件与道具集中在一起,而是对某个历史行动有敏锐的观点……”《繁花》敏锐的历史行动点正是那个旧事已入海市蜃楼的申江,阿宝、沪生、小毛……此刻的子民确如被不义之富贵的灰烬扣押的人质,影影绰绰中,梦游的呓语里,倏忽长大,学会了“不响”。穿梭奔忙,长大后的诸位,也依然落得个“不响”——这是原著频频赋予人物(主要是男性人物)的姿态,一种顾左右而言他的方式。

舞台上如要呈现不响,则肯定不能只是不响。对不响最好的映衬是响。而《繁花》的响,无论戏里还是文字里,主要由女性完成。小说里女性相对于男性是行动者,包括性爱,女性角色都比较主动。编剧在改编时亦感慨不管第一季还是第二季中,女人都是被凝视的,同时又很有行动力甚至攻击性,男人则黏哒哒地不响着,不在舞台上行动。女人说得多,男人说得少,女人说得越多,男人就越不响。

但这样的处理,依然只是小说本身的处理,舞台难道只能成为小说的同声传译?虽然因为小说的丰厚度,只做同传也饶有风味,但是优秀的戏剧调度不应该只是对文本的解读,或者是在舞台框架里被成功处理的橱窗设计工作,它是对空间的深刻建构,是用姿势、声调、距离、实物及光线等所引起的感知,使文本淹没于外部显现的充实感中。一流的导演手法服务于文本,同时又能脱开文本,淹没文本。遗憾的是,这个戏里很少看到。如果男作家以男性的凝视罗织了这部小说,那么男性戏剧导演在创作时,有没有可能在响与不响的性别张力里,突破同性书写?

剧作家阿兰·巴迪欧曾提到,戏剧天生就带有一种自发的“女性主义”,它为呈现差异而存在。仅凭这一点就可以解释,为什么在女性处于政治上无声无息,社会上受到诸多限制,哲学思想上尚未开化的古代希腊,戏剧中却能呈现出强大饱满的女性形象。反过来说,即使拥有政治权力,没有明确的社会限制,也受到很多哲学教育,但只要失去对于差异敏感的体察,戏剧中的女性定会扁平、单向度,成为“为不响而响”的工具人。

《繁花》的导演忠实跟从原著作家,而忘了这个后全球化的媒介时代赋予年轻一代对于性别观念、地域观念的清新感知,也就不可能就此拓展出脱开文本的剧场作品。因此这部戏的好,似乎大部分还是来自小说的光照,很难把它归于导演。我们没有在任何一个瞬间,看到导演对来自原小说观念的摇动、僭越,就更不可能有颠覆了。我们看到不响就是不响,这个姿态没有片刻的摇摆不定。虽然戏里有许多女性角色,自身经历个个不同,但都稳稳扎根于“痴情怨女”,最终还是显得面目单一以至于失去面目。她们响闹半天,收获的只是自己的回声,没有挣脱空寂,也就无法拥有真正的响,她们最终还是沉默了。

这一季死去两位女性,一位是难产而死的工人小毛妻子春香,一位是心机深藏的沪漂女孩小琴。普通阶层的上海女人和想嫁本地富商的外地女人,我在此并非想要强调身份政治或者挑剔那一丝“上海本位主义”色彩,我只是想用“死亡”来再次探寻一下舞台转换文本的可能性。此剧死去的是两位最主动的女性,她们主动选择了伴侣,用自己的方式积极获取伴侣的认可;她们转“劣势”(春香是二婚,小琴是外来务工者)为“优势”(取悦伴侣的能力),最终还用自己的死将行动的响声变成绝响,为舞台添加一种强力刺激。只是刺激来得太乍眼,如同第一季剧末姝华的信,明确标注着“抒情”。因此死亡这一终极的尽头,没有带来更深邃的一层难以穷尽的意味,它只是使我们确证了早已知晓的道理:在一类女人对男人至情至义的同时,另一类女人会为利益无情无义。这是真的吗?这样的“道理”难道不是忙不迭替观众关上理解情感的通道吗?小说家把人物写死了,虽然人物也许想活。戏剧导演再次施以凌迟大法,剥夺了人物可以用死来活的最后机会。

如果有差异,就会有对话和发问,就会有独属于戏剧的语言,表达文本捆束不住的叩询之意。就一部市民剧来说,《繁花》已算相当不错,特别是它提醒我们重温刚刚过去的90年代,那段不知“内卷”为何物的时光,带给我们缱绻情意里的黏稠感。它也保留了小说里黎老师这样一个“前朝遗老”的角色,带来对于历史虚无的深深体认,这也是小说《繁花》最具光芒的一点。

放在近几年国内的戏剧演出里来看,《繁花》的制作可谓精良,但属于戏剧《繁花》的语言却迟迟没有到来。女性的喧响导致的是真正的沉默,这种越响越沉默的失语,我想很大原因来自技术媒介时代下该如何创作的失察。新的媒介环境使我们不得不在写的同时,就要把“为什么要写”也写进去。如若表达情感,表达方式里就要映射出为什么会有这个情感,为什么它会那样令人开心,或者它为什么破裂了。创作者时刻去与自己的创作放手一搏,在厮杀中奋力保住一丝说话的权利,才有些许可能,传递“不响”的意蕴。

法国诗人安托万·杜达尔曾打趣,“男人和爱情之间隔着女人,男人和女人之间隔着世界,男人和世界之间隔着墙”。《繁花》第二季结尾,阿宝、沪生和小毛这三位男主角不响地站在台中央,似乎是一种悲情,也似乎是那堵墙本身。我们不禁要问,那“不响”里究竟是什么?是行动的退步,还是行动的禹步?如果最后换作女人站立在那里,又会是怎样一番光景呢?第二季比起第一季来说跨了一大步,鉴于此,我们分外期待第三季。

头条推荐
图文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