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生于1991年的校长何义稳(中)带着孩子们打篮球。
梁家川小学的老师合影,左起闻先磊、胡列琴(实习)、杨静、吴艳、陈世林、王珊珊、汪苹、何义稳。
5年后,回忆起第一天到校,何义稳清晰地记得,老校长郭俊义见他没哭,问:“你为什么没哭呢?”
一句话心酸地道出了梁家川小学曾经的痛处——因为地处偏远、条件艰苦,已经不知道多少年没有来过年轻老师了。
从湖北省十堰市郧西县县城驱车向西,两小时后到达六郎集镇,周围开始出现连绵的山。再走将近一小时,梁家川小学就显露在雨后雾气浓重的山顶。这是一所不完全小学,辐射周围3个村,从学前班到四年级共83名学生。
当时的何义稳或许无法想见,短短5年后的今天,梁家川小学的7名老师有6名是90后,他们年纪最大的出生于1990年,最小的出生于1994年。而这个年轻的群体,把这所学校的面貌彻底改变了。
他们共同守护着大山里的孩子,也与孩子们一同成长。
“只有把年轻老师留住,这所大山里的学校才有希望”
2013年秋季开学的前一天,梁家川小学迎来了几十年来的第一批年轻老师。
送何义稳和另外两名老师去学校的车,是时任六郎乡中心学校党总支书记明金波专门借的。因为担心条件不好,怕老师当场就走,明金波坚持开车送何义稳和另外两名老师过来。
车向着大山深处开了一个多小时。虽然做足了心理准备,但刚一下车,两名女老师还是忍不住哭了。
当时,“全面改薄”项目正在进程中,呈现在他们面前的,与其说是一所学校,更像是一个尚处雏形阶段的工地。
暑假刚刚翻修好的几间平房就是教室,走出教室,外面是泥巴地,何义稳连路都走不稳。学校不通水,没有厕所,没有手机信号。刚工作那些日子,家就在六郎乡的何义稳四五天都没能跟家里联系上,把父母急坏了,特意托一位亲戚跑到学校来找他。
次年,还没等到“全面改薄”项目把教室都建好,与何义稳一起来的两名老师就相继申请调去了其他学校,提前告别了白天在教室前面上课、晚上在教室后面铺床睡觉的日子。但何义稳坚持了下来。
所以,当2015年老校长郭俊义因病去世后,中心校领导来梁家川小学确定新校长人选时,临危受命的何义稳并没有退缩。虽然,当时在很多人的心中都有这样的疑问和念头:一个1991年出生的小伙子,能担起校长的担子吗?“先试试吧,不行再换。”
“只有把年轻老师留住,大山里的学校才有希望。”何义稳说。而此前他也一直在反思,为什么学校这么多年没有年轻人愿意来,为什么年轻老师来了又走?
何义稳下了自己的判断:最基本的措施是改善硬件环境。
网络,是何义稳最先着手解决的问题。
由于信号不好,老师在这里与外界信息不通,向中心校交的材料,都需要亲自去送。何义稳记得,有一次去中心校交表格,因为要与郭校长沟通修改的细节,何义稳来回跑了三趟,花了大半天时间。
老师们曾自费购买无线网卡,学校信号最好的地方是厕所,于是,老师搬着桌子去厕所收发邮件,成了校园一景。那时,学生的课余活动也仅限于打球和做操。
何义稳向中心校写申请,2015年8月,梁家川小学成为全村第一个通网的学校。何义稳又买来路由器,学校通了无线网。
随后两年,学校陆续又来了几位年轻老师。2016年学校微信公众号开通。他们努力拓展的曝光度,带来的直接回报是学校得到更多的关注,社会捐助也接踵而来。
学校有了空调、图书角、打印机,老师有了办公桌椅、电脑,漏水的屋顶也被修缮一新。晚上,孩子们伴着播放睡前故事的广播入眠。今年3月开始,梁家川小学的孩子们还能通过远程视频,接受纯正的英语口语课程。
2013年年初,明金波第一次来到梁家川小学时,50多岁的陈世林正在收拾房顶的瓦片,一个黝黑的高个老头儿在下面扶着木梯。这个老头儿就是郭俊义。
“这种事让年轻人来干吧。”明金波说。
郭俊义嘿嘿笑了两声:“他才五十过一点儿,目前是我们学校最年轻的老师。”
明金波临走时,郭俊义喃喃道:“如果领导真的抬爱我们,就给我们分两个年轻教师来,学校没有活力。”
郭俊义没有亲眼见证的是,年轻老师不仅来了,还把学校当成了家。
“未成家先当妈”
5月24日是学前班的柯思语4岁的生日。晚上7点半,忙碌了一天的王珊珊终于得空,把礼物送给了她。她准备了紫色小熊和黑白小狗的玩偶,柯思语挑了小熊。
王珊珊猜对了——“我就知道思语喜欢这个。亲老师一个,好闺女。”王珊珊把柯思语抱起来放在腿上,两人用美图秀秀自拍,拍了几次,满意后,王珊珊把照片发给了柯思语的妈妈。
2014年,甘肃张掖姑娘王珊珊从汉江师范学院毕业,留在了郧西。
王珊珊从来没有见过这么高、这么深的大山,也没走过这么崎岖的山路。第一天报到,因为路陡,原本晕车的王珊珊坐在皮卡的后座晃来晃去,“吓得都没有晕车”。
车停了。她以为眼前插着红旗的二层民居就是学校,但何义稳手指向不远处的平房。“学校不应该起码是两层吗?”王珊珊真切地体会到了心理落差。
“挺好的,放心吧。”她还是对父母说。
还是放不下心,当过兵的父亲来了次突击检查。他去成都出差后转道十堰,又坐车到郧西,在郧西汽车站碰见人就一个个地问:“梁家川小学你们知道吗?”人们都说不知道。他心里凉了半截。直到到了镇上,才有人知道六郎乡和学校。
父亲给王珊珊拎了好多她爱吃的苹果。学校还在施工,到处零零乱乱。看到学生用的还是已经被淘汰的黑色桌椅,父亲心情复杂。临走,父亲给她两个选择:第一立马跟他走,第二硬着头皮干下去。
好强的王珊珊留了下来。“这是一件正确的事,心里认定的事就要做好。”
这样的信念,共同支撑着梁家川小学的老师们走过一个又一个日夜。
汪苹是从网上知道的梁家川小学,“当时觉得这群老师很伟大。如果我也能去,应该能学会不少东西。慢慢地,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
不久后的2017年8月,汪苹与闻先磊、吴艳一起成了梁家川小学的新老师。
外出学习时,听说汪苹是梁家川小学的老师,其他人都会“唰”地向她投来关注的目光。但汪苹不敢多说话,“因为自己刚来,还有很多不知道,怕做得不够好,给这个群体丢脸”。
出生于1994年的汪苹是梁家川小学老师中年龄最小的一位。刚开始,学生对上学有抵触情绪,被送来时一直扒在校门的栏杆上不愿进学校。汪苹就把学生抱下来,一个抱在怀里,一个放在腿上,一直哄到不哭了为止。
入学不久,学前班的贾礼丽经常尿裤子,那时候汪苹对学校工作还不熟悉,睡得晚。于是,每晚11点多,汪苹都会叫她起床上厕所。一个月后,改掉了她尿床的习惯。“那个时候觉得自己就像她的小妈妈一样。”
每周二的晚餐孩子们都会吃水煮蛋,蛋被小心吃光,蛋壳完整地保留下来。在蛋壳上,孩子们用铅笔勾轮廓,用彩笔涂上颜色。去年冬天,一年级教室外摆满了这样的作品——那是孩子们送给汪苹的礼物。有的蛋壳上还歪歪扭扭写着汪苹的名字。“我从来没有跟他们说过我叫什么名字,他们说是从我课本上看到的,那一刻真的很感动。”
一年来,汪苹看着孩子们一点点长高,变得更懂事。而她也从未想象,现在的自己竟然可以花一个小时,给孩子反复讲解一件简单的小事。
远离喧闹的大山,正磨砺着这群年轻人的心智。
中午,学生们排队走进食堂吃饭。王珊珊站在门口,提醒孩子慢点吃。“这两个娃一开始碗都不会用。”“这个爱撒娇卖萌,那个头发自来卷。”
“我们这是未成家先当了妈。”说这话时王珊珊笑了笑。
“不要叫我何校长”
去年,吴艳刚到校时,称呼何义稳为“何校长”。何义稳纠正她:“不要叫我何校长,叫我何老师就行。”
平等、有事大家一起商量一起干的氛围,把这群年轻老师凝聚了起来。
随着“全面改薄”项目的实施,教室翻修好了,泥巴路变成了水泥路,大通铺没有了,课桌椅、餐桌椅、体育器材全部换新。望着硬件条件得到改善的校园,何义稳觉得还缺点什么。
他骑车从附近其他学校“化缘”来桂花树、香樟树、太阳花。山区土层薄,老师们用推车从外面把土一车车运来。太阳花是一丛丛长的,老师们把根择开再分株栽上。后来,老师们又从网上买来三叶草的种子、红叶石楠、月季花,学校的颜色不再单调。
一开始,陈世林从自家院子里拿来几株爬山虎幼苗,仅有手掌长度,如今已爬满一整面墙。
宿舍的屋顶上五颜六色的星星、月亮,窗户上的窗花,蚊香盒旁手工折的花,镜子围了一圈绿色的“小草”……老师带着孩子做的手工,也贴满了学校的各个角落。
走进梁家川小学,进门花坛的栏杆、教室门上插满了小的塑料风车。王珊珊告诉记者,一次,有学生提出,自己出去玩的时候见过好多风车,也想要风车。老师们商量,纸风车会被雨水打湿,于是从网上花100多元买来300个塑料风车,由学生插在校园角落。
去年学校开放日,陈支慧和陈杰的姥姥郭清梅在学校食堂吃到了土豆炖鸡肉、炒包菜、炒蘑菇和西红柿鸡蛋汤。
郭清梅说,上学后,两个孩子更懂礼貌、更讲卫生,胆子也变大了。“孩子在学校比在家照顾得还好。”
为等这句话,梁家川小学的老师们用了5年。
5年前,何义稳刚到校时,家校关系非常紧张。因为双方缺少沟通,学校不理解家长,家长不理解学校。
改变从一场历时两小时的谈话开始。
2014年4月,中午午休,何义稳骑车十几里路看望自己班上生病的学生。学生家长不但没有欢迎,反而态度非常不好。何义稳听他说完,说:“我们坐下慢慢聊。”随后,何义稳用了两个小时,家长的态度才慢慢转变。
这件事后,何义稳认识到,沟通是家校关系的桥梁。
老师们开始利用周末时间家访,主动走进孩子的家庭,聊在校表现,拉家常。山区村民大多住得分散,最远的走路两个小时,一来一回,往往花费大半天时间。
也是通过家访,老师们才了解了学生家庭的真实情况。
“好多孩子在学校里面还算轻松,周末回家反而比在学校更累。”在家访的路上,何义稳有次看到一个学生背着书包,一边放牛,一边趴在石头上写作业。“他在学校作业都写得工工整整,回家就写得很潦草。以前老师都不理解,还批评他。”何义稳说,“光待在学校很难了解孩子真实的家庭情况。”
冰是一点点融掉的,“一开始刚毕业,在心理上抵触跟家长打交道,现在,跟家长打成一片。手机出问题或者打印,他们都到学校来,像是自家亲人一样。”何义稳说。
“孩子的眼睛里有了光”
梁家川小学的一天从早上6点开始。
夏天,值周的老师把空调打开给宿舍降温。
6点20分,未等起床铃响,宿舍里就开始忙乱起来。孩子们穿衣服,叠被子,井然有序。洗完脸,三四年级的女生先给自己扎辫子,再帮年纪小的扎。
山区的孩子,在纯真之外,已早早地懂得照顾自己。
59岁的陈世林是在上世纪80年代来到梁家川小学任教的。何义稳到校时,陈世林是学校当时最年轻的老师。谈起近几年学校最大的变化,陈世林说,年轻老师带来了网络教学和音乐,校园环境和文化生活一下子丰富起来。“以前孩子跟老师总有距离感,现在孩子们是在玩中学,学中玩,没有严格的师生界限。”
王珊珊记得,刚到校时,孩子们不会讲普通话,卫生习惯差,最重要的是,孩子的眼睛里没有光。
慢慢地,孩子愿意跟这群年轻老师亲近、倾诉。学生会把家里的苦恼、渴望得到关注的心情写在信中交给闻先磊,每一封信闻先磊都会回复。
去年,杨静胳膊受伤有20多天没在学校。到校时正是下午的课外活动时间。“杨老师!杨老师!”所有学生涌到校门口迎接她。汪苹记得,每次假期回来,都有孩子扑到她身上问“老师你去哪儿了”。
何义稳生日时曾收到学生的一份礼物,他打开包装,是一元、一角、五角的钱,一共10元。何义稳不要,把学生急哭了,从身上摘下护身符,并把一张小纸条塞给何义稳:“我从小爸爸不要我,你就像我的爸爸一样照顾我。”
“与孩子们在一起,感动之外,还多了一份心疼,他们承受了这个年纪不该承受的事。”王珊珊说。
虽然私下里与学生打成一片,但课堂上的王珊珊相对严肃,并有自己的课堂规则。
王珊珊的课堂上气氛积极,不少坐在后排的学生因为太想回答问题,举手时急切得都要站起来了——他们瞄准了王珊珊手里的加分卡片。王珊珊说,因为还是低年级,这种激励方法重在引导孩子的课堂兴趣。相应地,还有批评警告的黄色卡片。
孩子是老师的一面镜子。走进学校,孩子会主动跟你打招呼。餐厅里,大孩子先帮小孩子打饭然后自己才吃——“以大带小”、相互促进是梁家川小学的特色。多个细节一遍遍确认着,这所山区小学的孩子们,“眼睛里有了光”。
“孩子在学校里都是开朗的、开心的,这就足够了。”何义稳说。
老师给学生传递了什么?王珊珊认为,是习惯、心态、视野。
这群年轻人让孩子们感受到温暖,也让他们知道,大山外有郧西县,郧西县外有十堰,十堰外还有更广阔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