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7日，第30届万景台奖国际马拉松赛在朝鲜平壤金日成体育场鸣枪开跑，来自40多个国家和地区的1800 多人参加比赛，赛事规模为历届之最。图/视觉中国
朝鲜旅游发展的新道路
本刊记者/徐天 徐方清 邱宇 文/曹然
发于2019.5.13总第898期《中国新闻周刊》
“他们沿着北南公路，坐大巴到金刚山。”朝鲜金刚山观光旅行社的导游向《中国新闻周刊》回忆起2019年2月13日的一次特殊带团经历，团员来自韩国，“头一天，我带着他们去了九龙渊，第二天早上，他们还早起看了日出。”
据朝中社报道，2019年2月12日至13日，朝韩及海外各阶层团体参加的履行北南宣言2019年迎新联欢会在金刚山举行。
作为朝韩两国旅游合作的最重要项目，在此前，随着两国关系的冷热交迭，金刚山经历了跌宕起伏的20年。如今，作为半岛问题相关方的韩国与美国，对于该旅游项目仍然持不同观点。
在国际制裁的背景下，旅游经济被外界视为朝鲜最具可操作性的外向型经济突破口，也是其创汇的重要渠道。美国媒体曾援引韩国智库韩国海事研究所的数据报道称，2014年，朝鲜从旅游业获得的外汇收入在3000万至4360万美元之间。
不过，从朝鲜官方媒体的公开报道中看，朝鲜从未在政府工作报告中单独列出发展旅游业的计划。金正恩在成为朝鲜最高领导人后，也未曾在新年贺词中将旅游业与他常常提及的农业、轻工业、煤炭工业、机械工业等产业一起相提并论。
在2015年金正恩发表的新年贺词中，朝鲜着力开发建设的元山国际旅游区建设被放在了“多方面发展对外经济”的主题下;到了2018年，时隔三年再次出现在金正恩致辞中的元山葛麻海岸旅游区建设工程成为与三池渊郡、端川发电站、黄海南道水渠第二阶段建设并列的“重要建设项目”。
外界通常从一些细节来发现朝鲜政府试图通过旅游经济创汇的证据。据朝鲜媒体报道，2013年3月，平壤“大同江”号餐轮开通运营;同年12月，“由最高领导人金正恩直接发起和英明领导，出色地落成的马息岭滑雪场”正式开业;2015年3月，马息岭滑雪场旅游专线客车开行;2018年7月，金正恩曾视察过的平壤大同江水产品餐馆落成开业。
与此同时，前往朝鲜旅游变得更加方便和自由。自2009年起，新加坡和马来西亚的公民获得了30天免签访问朝鲜的资格。为了更好地为外国游客服务，2014年4月，平壤观光大学正式成立。
对于朝鲜旅游业的整体发展，朝鲜门户网站“我的国家”介绍称，朝鲜本着自主、和平、友谊的理念，把发展旅游业看作是加强同世界人民的相互理解和文化交流、发展国家经济作出积极贡献的重要工作。
这几年来，一系列措施都表明，朝鲜意图加大发展旅游业的力度。不过，风云变幻的朝鲜半岛局势给朝鲜旅游业的发展带来诸多不确定性。2019年4月12日，金正恩发布施政演说，25次提到“自力更生”“自给自足”，强调朝鲜政府已不再追求短期内缓解制裁压力。
综合、多元化
1998年6月和10月，现代财团名誉董事长郑周永两次带着500头牛访问朝鲜，并以财团名义与朝鲜商定开发金刚山旅游，由现代峨山公司具体运营。此后十年间，约193万游客曾前往金刚山旅游。2003年郑周永去世后，朝韩双方每年在金刚山举行追悼仪式，成为南北民间外交的象征。
变故发生在2008年7月，一名韩国游客在金刚山旅游期间因误入朝方军事区遭到射杀。刚刚上台的李明博政府对朝态度强硬，随即暂停金刚山旅游项目。11月29日，朝鲜正式关闭景区。追悼郑周永的仪式也受到影响，一直拖到2017年才得以举办。
2011年，路透社记者到访金刚山景区，只看到“门庭冷落的旅馆周围杂草丛生，商铺布满蛛网，银行门上挂着大锁”。朝鲜政府驱逐了在景区留守的韩国人，甚至宣称将出售旅游区内价值约4.5亿美元的韩国资产。
之后，朝鲜继续运营金刚山旅游。据路透社2011年报道，有零星的外国人会光顾金刚山，“他们每人支付2600美元，可在朝鲜旅游一周左右”。但这一举动并没有吸引足够多的来客。
2013年3月31日，朝鲜劳动党中央委员会全体会议在平壤举行，成为朝鲜最高领导人不久的金正恩主持会议并作报告，宣布朝鲜实行经济建设与“核武力”发展并行路线。
一年多后，2014年6月，朝鲜政府宣布，除了设有诸多军事工厂的慈江道以外，其他8个行政区全部对外国游客开放。
同年，金正恩提出了元山-金刚山国际旅游区方案，这一方案至今仍被外界视为最能反映其发展旅游的思路。
元山-金刚山国际旅游区方案，利用了原先朝韩共同开发的金刚山，并力图打通金刚山与朝鲜东部海岸景区。朝中社公布的数据显示，该区域总开发面积为430多平方公里，涉及江原道元山市、法洞郡、安边郡、通川郡、高城郡和金刚郡等多个地区。
与主打自然风光的金刚山不同，临近的元山旅游区是朝鲜旅游走向综合、多元化的一个缩影。据朝中社报道，元山旅游区将打造提供钓鱼 、游艇、潜水等多种体验项目的海上休闲运动中心。
元山-金刚山国际旅游区的开发在这些年里数次被朝鲜媒体报道。2015年，元山-金刚山国际旅游区开发推进委员会副委员长吴应吉在接受媒体采访时称，外国企业和投资者参与该旅游区开发的积极性日益高涨。亚洲和欧洲多个国家的企业表示有意为设计、信息技术、建材、食品工业、客运和住宿设施的经营等旅游区开发和观光业提供合作，已与朝方签订了多份投资合同。
“朝鲜计划把元山地区转变为世界级旅游城市，形成城市的样板，加紧推进建设工程。”吴应吉说。
与此同时，更多的旅游特区、旅游基地被朝鲜的官方媒体报道，推至世人面前。综合、多元化，成为金正恩发展旅游的一大特征。
朝中社报道称，朝鲜国际旅行社等多家旅行社为国际旅游市场推出多种主题的旅游商品，包括登山旅游、飞机迷旅游、火车旅游、建筑迷旅游、自行车旅游、体育旅游、体验劳动生活旅游、商业旅游、钓鱼旅游、会议旅游等，“可以满足人们过去主要以参观游览城市和名胜为主的传统旅游之外追求其他多种形式旅游的愿望”。
在建设元山-金刚山国际旅游区的过程中，朝鲜相关部门也在根据地区特点，推广越野马拉松游、越野自行车游等多种主题旅游。
从2014年到2015年，有关旅游行业的发展情况，在朝中社的报道中出现了将近20次。
2015年年底，朝中社发表了一篇总结性报道称，“2015年虽有很多不利因素，但外国人来朝鲜旅游较之去年更趋活跃。”“8月，敌对势力冒险的政治军事挑衅活动给朝鲜造成了严峻的形势，也未能阻止外国人赴朝旅游。”
而据英国广播公司(BBC)报道，朝鲜曾在2015年表示，要在两年内将每年来朝外国游客的数量增加到100万，到2020年达到200万。但两年后，BBC估算称，2017年实际前往朝鲜的游客约有10万人。
加大国家投资力度
2016年5月，朝鲜劳动党第七次全国代表大会召开。金正恩提出，“要继续切实贯彻劳动党关于经济建设和核武装建设并举的战略路线”，经济发展在国家战略中占据了重要位置。
位于平壤大同江畔的未来科学家大街，居民主要为科研工作者和教育工作者。摄影/汪许凯
朝鲜国家观光总局观光宣传局局长金春熙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也是在这次会议上，金正恩提出要积极发展旅游业。“以此为契机，朝鲜的旅游业走上了新的发展道路。”
朝鲜金刚山观光旅行社的导游白秀香对《中国新闻周刊》介绍说，在“七大”之后，金刚山翻修了一批过去被雨水冲断的道路。
不过，就在“七大”召开之前四个月，随“青年先锋旅行团”进入朝鲜旅游的美国22岁大学生奥托·瓦姆比尔在机场出境时被扣押，以“反朝敌对行为”罪名被判处15年劳教，原因是他企图在平壤居住的羊角岛酒店员工区窃取一幅政治宣传标语。
在被关押17个月后，2017年6月，通过交涉，瓦姆比尔从朝鲜获释，回到美国，但他始终处于昏迷状态，七天后不幸去世。
针对此事，美国于当年9月发布限制令，禁止所有美国公民前往朝鲜。朝鲜外务省抨击了美国此举，不过当年朝中社并未再发表与发展旅游业相关的报道。
此时的朝美关系处于恶化态势。2017年7月，朝鲜成功试射洲际导弹，具备了向美国本土投送核武器的能力;8月5日，联合国安理会一致通过了一项包括禁止朝鲜出口煤炭、铁和铁矿石、铅和铅矿石以及海产品的决议。有分析称，这项决议使得现金紧缺的朝鲜每年约30亿美元的出口收入减少约1/3。
制裁开始后不久，2017年9月3日，朝鲜进行第六次核试验。九天后，联合国安理会通过了第2375号对朝制裁决议，要求各成员国“120天内关闭各国朝鲜企业”。
联合国加强对朝鲜制裁，影响了其煤炭、海产和纺织等主要出口产业。据韩国央行公布的数据，朝鲜2017年国内生产总值(GDP)较上年减少3.5%，这是朝鲜自1997年大饥荒以来遭遇的GDP最大下滑。其中，在朝鲜全国总产出中占三分之一的工业生产下降8.5%，农业和建筑业产出也分别下降1.3%和4.4%。
2018年1月30日，特朗普在美国国会发表就任以来的首次年度国情咨文，以较长篇幅谈论朝鲜问题，称朝鲜的导弹“很快就能威胁美国本土”，“为了防止这种状况发生，我们要发起一场运动，(向朝鲜)施加最大的压力”。
不过，就在当月，朝方的姿态出现了变化。在2018年的新年贺词中，金正恩首次释放“和平解决南方边境问题”的信号，并提出朝鲜将参加平昌冬奥会。从2018年开始，朝中社在朝鲜旅游业方面的报道力度明显加大，其中，又以元山旅游区的情况介绍得最多。
4月11日，在朝鲜平壤锦绣山太阳宫前，外国访客在拍照。摄影/汪许凯
当年2月和4月，朝鲜内阁总理朴凤柱两次考察元山旅游区建设工程筹备情况。朝鲜各行业为元山旅游区建设进行特种作业，比如平壤石材厂“超过1.6倍完成了元山葛麻海岸旅游区建设工程用人造石楼面板和阶梯步级生产计划”。
4月底，朝韩领导人会谈时隔多年后在板门店举行，这之后，朝鲜半岛局势开始缓和。也是在4月，朝鲜劳动党中央七届三中全会提出，全党全国要集中一切力量，进行社会主义建设。金正恩呼吁，将一切力量投入到经济建设中去。
平壤教员大学里的模拟教学课堂。摄影/汪许凯
傍晚的平壤街头，朝鲜民众在学习跳舞。摄影/汪许凯
在之后的5月至11月，金正恩三次视察元山旅游区建设工地，给出了十分具体的指导意见，比如建筑之间互相不协调，高度也没有太大的差别，层数要有高有低，再加一些30层、25层旅馆和服务设施，使建筑之间的连接更协调和有特色，从而从艺术上完善整体的大街形成。他还提出，元山旅游区要在2019年太阳节(4月15日)的时候完工。
当时，以元山旅游区的建设为首，朝鲜的旅游业显示出一片大力发展的态势。2018年5月9日，朝中社报道称，元山已结束独立服务建筑物等数十个项目的骨架工程。九天后，朝中社再次报道元山建设情况，称“十多栋宾馆、几十栋自炊宿舍、室内戏水场、露天舞台等许多建筑物”已经建成。到6月25日，旅游区的绿化工作也全面推进，栽种4万多棵树木，营造30多万平方米草坪。
朝韩合作的元老级项目金刚山也迎来了明显的变化，包括翻修道路、对服务设施改造升级、从苗圃内移植大型苗木到山林中等。
当年8月，韩国统一部次官千海成率统一部人道合作局局长金炳大和现代峨山公司高管等8人访问金刚山。此前，为筹备离散家属团聚活动，已有85名韩国政府官员及现代集团员工入住金刚山旅游区。8月20日到26日，181名朝韩离散亲属在金刚山会面。
另外，中断多年的追悼郑周永仪式也在一年前的2017年7月举行。现代集团会长玄贞恩与朝鲜亚太和平委员会副委员长孟京日共同参加。
2019年1月1日，金正恩首次在新年贺词中采用了“在最高的水平上完成元山葛麻海岸旅游区和新的旅游区等代表我们时代的建设项目”的表述，表明朝鲜将更大规模地发展旅游业。
除了元山-金刚山国际旅游区这一项目外，与过去发展旅游业略有不同的是，朝鲜对旅游相关的交通、基础配套设施等方面的建设更为注重。
自朝韩领导人板门店会晤之后，双方围绕跨境公路铁路合作计划展开谈判。2018年11月8日，时任韩国统一部长官赵明均对外表示，与韩国对接的朝鲜铁路为京义线430公里、东海线800公里，分别是从开城至新义州、从金刚山至毗邻俄罗斯的罗津-先锋的区段。赵明均说，尚未与朝方正式协商铁路对接升级项目采用单线还是双线，以及列车运行速度等问题。公路方面，将先启动开城至平壤、金刚山至元山路段工程，东海岸的公路可能完全新建。
不久后，青瓦台秘书室长任钟晳就跨境公路铁路项目接受采访称，韩朝即将对接的铁路和公路将不仅仅局限于韩半岛境内，还将与中国东三省的陆海空实现互连互通，在半岛和中国之间打开跨境大通道，届时就可从韩国乘坐列车经由朝鲜新义州和中国丹东参加2022北京冬奥会。
朝韩还在去年11月举行了航空工作会谈，朝方提议开通飞经半岛东部和西部海域的国际航线，韩方将此事与铁路公路对接计划共同列入今年统一部的工作重点。
除此之外，朝鲜也进一步加强了与中国的交通联系。去年5月，暂停了半年的平壤至上海浦东的航班复航，每周两班。之后，此前同样暂停的北京至平壤的班机、平壤至大连的班机陆续复航，西安至平壤的航线也首次开通。
欢迎外国投资
2019年4月6日，金正恩再次视察元山旅游区建设工地，将完工日期从原定的4月15日推迟到10月。
《中国新闻周刊》在元山看到，旅游区内的数栋高层综合体的主体骨架结构基本已经完工，部分吊机、脚手架尚未拆除，外立面刷漆、安装窗户以及内部装修等基本工作都尚未进行。
奥地利维也纳大学东亚系主任鲁迪格·弗兰克分析认为，元山旅游区工期延期表明，制裁使得朝鲜的国内建设变得具有挑战性。
在最新一次视察元山工地时，金正恩只字不提此前反复宣传的国际游客，而是称元山旅游区建设“可以让我国人民从明年海水浴季节起，在无可挑剔的元山葛麻海岸旅游区尽情享受”，意图将旅游创汇转变为拉动内需。
当前，韩美两国对于朝韩合作的金刚山旅游项目，也观点相左。
2019年4月11日，文在寅访问美国，与美国总统特朗普会面。特朗普在随后的记者会上谈到重启开城工业园区和金刚山旅游项目时表示，若条件成熟，将予以大力支持，但目前谈该问题为时过早。
他说，美方愿意继续保持对朝制裁，当前有多个加大对朝制裁的选项，但鉴于与朝鲜国务委员会委员长金正恩的关系，自己并不愿意采取更强硬的制裁手段。
文在寅则在回国后在公开场合表示，将继续力争尽早重启朝鲜金刚山对韩旅游项目。
但据韩联社报道，今年韩朝合作基金的执行金额大幅萎缩。合作基金预算为1.1万亿韩元(约合人民币67.8亿元)，截至2月28日，落实金额仅为96亿韩元，执行率为0.9%。
朝鲜目前也在寻求其他可以展开旅游业合作的国家。据朝中社报道，2019年3月1日，朝鲜国家观光总局和俄罗斯旅游局在莫斯科签署了旅游领域合作谅解备忘录。
事实上，朝鲜的旅游经济发展，不仅仅只是元山-金刚山国际旅游区的建设受到制裁及地缘政治的影响，其基础设施配套等各方面问题，都反映出该国在发展旅游业上的一些困境。
《中国新闻周刊》访朝期间，曾乘坐汽车从平壤前往金刚山地区。公路上有连续不断的裂缝，汽车几乎是一路“颠”向金刚山。一组十分直观的数据是，记者手机内的计步软件认为，这五六个小时的车程内，共计“爬了600层楼梯”。
电力供应是旅游业面临的另一个问题。朝方陪同人员表示，平壤在最近的几年都已是24小时不断电。但在金刚山的两天期间，《中国新闻周刊》遇到了两次长时间断电。一次是夜间12点到凌晨4点，一次则是下午，直至傍晚6点才恢复供电，对外宾营业的酒店也不例外。
朝鲜新义州化妆品工厂的生产线。摄影/汪许凯
供水问题也同样需要解决。在平壤至元山的路上，有一个可供游人使用的公共卫生间，水箱内、自来水龙头皆无出水，需使用一个中型池子内的蓄水。这样的情况，在平壤之外并不少见。而在与丹东隔鸭绿江相望的新义州的一家宾馆内，热水在夜间12点至凌晨5点停止供应。
事实上，金正恩在视察旅游景点建设时，也注意到要解决这类基础设施的困境。
去年5月，金正恩视察朝鲜平安南道阳德郡内的温泉地区，《劳动新闻》报道称，金正恩指示“要按质修好硬面公路，使来泡温泉的人民不感觉交通不便”。11月，在视察新义州时，金正恩指出，要增加电力产量，最大限度地利用自然能源来完善城市供电系统，圆满解决供暖问题;保障国际标准的上水道，并根据居民区和工业企业密集的条件，整饬好工业废水和污水净化系统。
2019年3月，据《劳动新闻》报道，平壤、建设中的三池渊郡都在大规模进行公路维修整修工作。
朝鲜国家观光总局观光宣传局局长金春熙在接受《中国新闻周刊》专访时表示，朝鲜政府欢迎外国的投资，来进行旅游景点的开发和建设，朝鲜也会为投资企业提供优惠措施。